司猗纹买下的小四合院地处响勺胡同中段,与司家那堂皇气派的老房子遥遥相望。司猗纹说不清她为什么又搬进这胡同,也许一切原本无意,也许那大门那高深的宅院使她总有不尽的回味,她将在那婉约而又自豪的回味中收拾当今属于她的日子。
司猗纹在这个有着一棵枣树和两棵丁香的小院里住下来,
司猗纹坐在洋车里伤感着,却没有落下泪来。她不愿轻易在外人跟前落泪,特别是当着正在安慰自己的外人。分手时那中年男人与司猗纹寒暄了许多,他告诉司猗纹他叫朱吉开,在西城开一家文具店,还告诉她他就住西城大木仓。司猗纹觉得如果此时她请朱吉开走进她那日渐空旷的宅院,朱吉开一定不会拒绝。但她没有请的意思,朱吉开也没有走进来。几天后走进院来的是庄绍俭。
庄绍俭回来了,司猗纹立刻预见到她又要迎接他的一个新故事下。她常把他给予她的一切一切都比作对于种种故事的迎接,比如那年他带给她的那种难堪的疾患。有了那次的迎接,如今司猗纹面对庄绍俭就产生了一种什么都不在话下的气概。“我知道”。她的眼光正在告诉他,“这个家从来都是你释放灾难的地方,你不是又回来了吗?我静等着。”司猗纹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庄绍俭,一面窥测他的内心。
庄绍俭没有司猗纹那种无所畏惧的目光,他只是偷眼打量着她,打量这个几年没见过面的女人。他惊奇她居然活得这么新鲜,甚至比几年前还要新鲜。不仅他的肮脏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,连岁月的消磨也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。而从前风度翩翩的他在她面前却不再风度翩翩。除去岁月的流逝除去身体的原因,现在最重要的缘故用最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他“犯了事”。
庄绍俭在天津犯了事,他在他服务的花纱布公司将一笔公款据为己有。换句话说,他贪污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公款。依照当时处理贪污罪的条例,如果他不准备服刑就得如数赔钱。开始他曾在齐小姐身上打过主意,她有钱而且还有一幢洋房,可是后来他打消了这主意,他愿意和她终生保持着纯洁,他愿意把一切脏肮一股脑都倒给司猗纹。在他看来她就是他的垃圾桶,有什么肮脏尽可随意抛掷。于是庄绍俭不仅没把赔款的环节透露给齐小姐,就连他的犯事儿也没透露。在她面前他仍然潇洒地摩挲着她送给他的戒指,一面和她在起土林喝着意大利浓汤。直到分手后他才一溜烟似的先到信托行卖掉戒指,然后用这钱买了去北京的车票。当他踏进家门站在司猗纹跟前,才把自己由齐小姐面前那个庄绍俭变成司猗纹面前的庄绍俭。一切都不在话下了,纵然眼光有那么一丝猥琐,那也仅是暂时的一丝而已。既然他可以把他的一切肮脏向她倾倒,就不如倾倒得理直气壮些。于是他那猥琐的眼光一霎间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,那何止是理直气壮,那是虚张出来的蛮横、勒索和几分幸灾乐祸。
庄老太爷很快就知道了这一大难临头的消息,知道了现在庄绍俭的不期而至可不是什么打鼓儿的,他将要使他变成一个彻底的穷光蛋,一个连豆纸也只能伸手向儿媳要的穷光蛋了。那时世上若有定向爆破的技术,庄老太爷一定会把儿子想作是定向爆破手了,他的家在经过一阵颤抖之后就会化为粉末向一起聚拢……
司猗纹却表现出少有的平静,她直截了当地问庄绍俭:“你的事得多少钱?”
庄绍俭说了个数目,那数目使司猗纹也一阵头晕。很快她就镇静住自己,并且立刻就想出了对那个数目的筹措办法。
她决定卖房。
她决定卖房就像她当年决定买房那么果断。很快庄绍俭就带着对司猗纹蛮横勒索之后的沉重加愉快,回了天津。司猗纹携着全家的愉快加沉重很快就搬了出来。她用卖房钱的一小部分买了一个小四合院,其余的钱再加上她存下的十几匹白洋布才凑够了庄绍俭的赔款。